——在“朝圣”的路上
(1981年)
世界上有无私的人吗?有!这里写的并不是个别无私的英雄,而是整整一个民族。
一天,我同两位人类学学者一起,来到了云南省金平县,遇见了《五朵金花》的作者王公仆同志。他正在写长篇小说《苦聪人的春天》。为了满足我们先“听”为快的愿望,他把故事梗概作了介绍。我们深深为苦聪人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无私精神吸引住了,提出要去苦聪人那儿看看。公仆同志没作声,只用眼睛扫了一下我们三位。大家沉默了片刻以后,县委老黄心直口快地说:“你们动员过老婆改嫁吗?”我们愕然了……老黄笑着说:“我们金平有句话:‘要去猛拉坝,先把老婆嫁。为路上艰难,常常是有去无回。去看苦聪人,到了猛拉以后,还有骑三天马的路。穿密林时,马不肯走,要自己披荆斩棘,走‘猴子路’。遇到河流,有铁索桥的要攀铁索桥,没桥的要下水越激流。要见这些无私的人,比‘朝圣’还难呐!”我们想:能朝见这些无私的圣人,付点代价又算得了什么?
在“朝圣”的路上,我们在一棵高大的芒果树下歇息乘凉。老黄说,现在这里有吃饭的地方了,过去,象这棵树,会挂满各种各样的米袋。出远门,他们去时就把回来时要吃的东西,沿途挂在树上或山洞里。许多人挂在一起,又没人监督,但绝对不会有人偷吃别人的。为了烧饭方便,这里备些烧柴。过路人,烧完干柴后,总会自觉打些柴放在原处,留后人使用……
在哀牢山里,走到一个十字路口。老黄又说:像这种十字路口,是汉、傣、瑶、哈尼族和苦聪族都要路过的“交通要道”。因此,苦聪人就在这类地方开展“无声贸易”,在做买卖时不讲话,苦聪人把松鼠干、藤编放在路口,然后躲在树上或草丛中。哈尼族、傣族见了,便会拿些盐巴、布片、针线放在路口,然后取走苦聪人的松鼠干等东西。
在快到苦聪人聚居的村寨前,渐渐跟我们熟悉了的翻译,也讲了他自己的经历。他是汉族人,他妻子是苦聪人。婚后的第一个春节到来前,家中没年货。他按汉族习惯,为年关发愁。他妻子劝他不用愁。果然节前两三天,给他送猪肉的人络绎不绝。他说:“这在汉族看来是送礼,在苦聪人看来则是义务。苦聪人认为,有肉食的人不分给无肉食的人是耻辱。”
一个又一个闻所未闻的故事,激励我们翻了一山又一山。来到苦聪人中间,首先迎接我们的是公社书记和一位苦聪老人。书记说:“对苦聪人的无私精神,不要说你们难理解,就是我们这些成天同苦聪兄弟打交道的人,也难理解。有一年,苦聪族邻近的哈尼族大队歉收,我便去动员苦聪族支援哈尼族。我问他们:“去年的余粮还有多少?”苦聪人说:“没有了。”我不相信,并马上想到他们是在有意隐瞒。我想,今天可要花点时间做做思想工作了。于是又问:“余粮到哪里去了呢?”“给哈尼兄弟了。”苦聪人回答。我一听,脸上火辣辣的,又问:“价钱怎么算?” “是送给他们的,不要钱。”“那不行,要等价交换。”“不,不……”
苦聪老人在旁边听了哈哈大笑:“这都是小事。我们祖祖辈辈都不自私。不过,近年来有了点变化。过去要我们评工记分,我们认为太计较,评不下去。现在能评下去了。”
离开苦聪族以后,回想这些故事,脑际常常浮现一个问题:人生来都是自私的吗?有人说“人之初,性本私”、“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从苦聪人身上能得到证实吗?当然,对苦聪人来讲,现在从无私到有私应是进步;而对我们来说,从有私到无私应是更大的进步。苦聪人的无私,是来源于森林、土地的“原始”公有制,是绝对平均主义。今天,随着社会主义公有制的建立和发展,人们迟早会抛弃私有观念而建立更高级的无私观念。私有观念是人类思想史上的小插曲,在“有私”以前,已有二三百万年“无私’’的历史;在“有私’’以后,还将有千百万年“无私”的境界。从“有私”到“无私”,不能一蹴而就,但也不是不能实现的。
原载上海《青年报》1981年6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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