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海克尔的《宇宙之谜》
(1974年)
德国生物学家恩斯特·海克尔(一八三四——一九一九)在一八九九年出版的《宇宙之谜》一书,现在在我国重新翻译出版。这本书,从以下三个方面说,都是值得一读的。
(一)
海克尔把人们还没有认识的自然现象称之为“谜”,在这个意义上说,宇宙确实充满了“谜”。从古代起,人们在实践中就逐渐发现,千变万化的自然界,常常给人以假象,而将真相隐蔽着,它的本质常常是以颠倒的形式表现出来。明明是地球围着太阳转,但是在现象上却是太阳围着地球转。生物明明是不断进化的,但是看起来猴子总是猴子,人
总是人,物种却似乎永远也不会变。因此,自古以来人们就不断地提出各种“宇宙之谜”,并对这些“谜”提出各种“假说”来。在马克思主义以前,即使是那些唯物论者,也总是离开人的社会性,离开人的历史发展去观察认识问题,不能了解人的认识对生产斗争和阶级斗争的依赖关系,因此,也就不能正确认识和解答宇宙之“谜”。
十七八世纪随着资本主义生产的发展,自然科学、特别是力学,比以前有了长足的进展。那时,人们一般都认为,宇宙间一切热、光、电、化、生命、意识等等现象,统统是机械运动,统统服从于牛顿力学定律。因此,当时法国科学家拉普拉斯就说,只要有一种“神智”能够预知宇宙间一切物体的力和位置,就能够从天体之大到原子之微,从千古以至万世,无不了如指掌。他们承认宇宙之谜可解,这是唯物论的世界可知论,却又打上了资产阶级形而上学世界观的烙印。
十九世纪科学的发展,打破了这种形而上学可知论的信念。原子的化分和化合、分子的热运动、光的波动、电磁场运动、生命现象等一系列新的实验事实,同传统的机械观发生了尖锐的矛盾,提出了一系列新的问题。这是大好事。提出问题来就是解决问题的先导。但是,有些人面对着这一大堆新问题,却惶恐起来,悲观起来:这么多宇宙之谜,人类解得出吗?一时之间,科学界出现了一股消极悲观、无所作为的不可知论的思潮,阻碍着自然科学的健康发展。
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德国生理学家艾米尔·杜布瓦-雷蒙就是传播这种思潮的代表人物之一。他敏锐地看到了科学新发展和传统旧理论之间的矛盾,把它概括成为七个宇宙之谜。归结起来是两个大谜:物质、运动的本质和来源,生命、意识的本质和来源。一个是物质之谜,一个是意识之谜。问题是提得好的。这些问题,的确是人类几千年来力图解决、而十九世纪在新的水平上重新尖锐提出的大问题。但是,杜
布瓦-雷蒙却由此得出,宇宙根本没有“谜底”,人类既不能解开物质之谜,更不能认识意识这种“超自然现象”。他的全部论点,归根到底就是一句话:不可知。宇宙只能是上帝一次创造行动的结果。这一切,出自一个当时颇负盛名的科学家之口,立即得到了宗教势力的狂热喝彩,各种沉渣乘机泛起,汇成了一股反科学、反进步的逆流。
十九世纪的最后一年,海克尔在他的《宇宙之谜》中总结了十九世纪的科学成就,首先是质量守恒定律、能量守恒定律和达尔文进化论,指出宇宙之谜可解,世界可知,力辟这股反动逆流。
海克尔认为,质量守恒定律说明,一切物质不管怎么变化,水化为气,木头烧成灰,但是物质的质量不变,一个原子也不会增加或减少。能量守恒定律则进一步说明,各种不同的运动形式不管怎么千变万化,机械能、热能、电能、化学能,不管怎么相互转化,能量却也一点都不会增加或减少。就是说,物质和运动不生不灭。宇宙正象康德的星云说所描写的那样,各种天体不断产生又不断消失,恒星在这里升起,又在那里陨落。“整个宇宙本身就是一架包罗万象的永动机”,物质和运动的总和永远保持不变。这就在一定程度上回答了物质之谜:物质就是一切存在的客观物体,永远处于运动之中,从来如此,永远如此,因而没有起源,没有终结。宇宙是永恒的,没有开端,没有末日。
海克尔还总结了人类在解决意识问题中的进展。当时已经知道,有机物的元素同无机物一样,它们之间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生物是由碳元素演化而来的“类蛋白碳化物”,由于生物体内部适应(变异)和遗传的矛盾斗争,逐渐从低级发展到高级。在这个过程中,生物对外界的反应能力也在不断增长。原生生物就有了对刺激作出一定反应的特性。后来有了感觉,有了简单的反射活动,以后随着反射器官的发达,又有了表象。最后神经系统集中化,有了大脑皮层,动物的表象和低级意识也进一步发展咸为人类的高级意识。因此,大脑是从最简单的原生质发展来的,意识则是大脑的功能,是自然界发展的必然结果。这样,海克尔就回答了自然界的进化,生命、感觉、意识的起源问题,批判了把精神世界看成是独立于物质世界之外的二元论观点。
当时,恩格斯总结了十九世纪自然科学中的三大发现——能量守恒和转化定律、细胞理论和达尔文进化论。这三大发现冲破了各种自然过程之间的“非此即彼”的绝对界限,把自然界联成了一个统一的整体。如恩格斯所说:“这样,我们就能够依靠经验自然科学本身所提供的事实,以近乎系统的形式描绘出一幅自然界联系的清晰图画。”海克尔也注意到了这三大发现,从这些发现中看到了自然界的统一性。海克尔在唯物论可知论这一点上,达到了同恩格斯基本一致的结论。
海克尔认为,自然界统一于物质的“实体”,宇宙中只有物质的运动和转化,叫做“实体定律”。宇宙之谜.归根结底就是“实体之谜”。随着人类对实体定律的认识,人类就会逐步解决宇宙之谜,找到宇宙的“谜底”。他把这样的观点叫做“一元论哲学”。这是唯物论的一元论。在这个一元的宇宙中,上帝是没有存身之处的。上帝究竟是个啥样子?可以任意想像。基督教说,上帝是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但是小学生在算术课上学到的却是:3×1=3 !教会就是建立在这种荒唐无稽的欺骗之上。它专横凶残、假冒为善,里面却是骄奢淫逸、暗无天日的罪恶渊薮。罗马教皇就是“宗教所产生的最大的江湖骗子”!海克尔这些无情的揭露,打得那些神学家们两眼冒火,双颊发红,咆哮如雷,狂
怒不休。他们对海克尔从辱骂到谋杀,什么手段都使出来了。这样一本书,竟然“在一切文明国家中掀起了一场大风波”,(《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突出地说明了自然科学领域中两条路线的激烈斗争。读读这本书,回顾一下半个世纪以前的这一场世界可知论和世界不可知论、科学和宗教、唯物论和唯心论之间的激烈搏斗,不是很有教益的吗?
(二)
海克尔的《宇宙之谜》之所以值得一一读,还因为这本书本身就是一堆矛盾。
人们在社会实践中,对自然界的认识不断深入,同时又不断地开辟出新的未被认识的领域;这些未被认识新领域的征服,又依赖于人们社会,实践的发展。因此,社会实践是科学发展的根本动力。随着社会实践的发展,人们的认识也就不断深化。社会实践没有止境,人们的认识也没有止境。世界上决没有什么能够“穷究底蕴”的科学家,也决没有什么能够包罗万象、一劳永逸的科学定律。但是,海克尔是不懂得这个道理的。他从他的“实体定律”中看到了自然界的统一性,却又向前跨前了一步:把宇宙之谜归结为一个“唯一的包罗万象的”“实体之谜”,并且认为已经找到了“实体定律”这个基本的谜底。这是“至高无上的包罗万象的”“宇宙永恒定律”,也可以叫做“宇宙定律”。它既统治着物质世 界,也统治者人类的精神世界。
有什么包罗万象的“宇宙定律”吗?无限的宇宙能概括到一个定律、一个公式之中吗?牛顿-拉普拉斯的“万有引力定律”也是一个“宇宙定律”。他们设想,宇宙不过是一部运转不停的大机器。十九世纪时,热、电、化、生命等新的运动形式一来,这部“宇宙机”就垮了。海克尔的“宇宙机”更复杂一些,里头不但有原子之间的吸引排斥,还可以发热发光、起电生磁、化分化合,直到“起死回生”。尽管能量的品种增加了一些,但仍然是在那么几种运动形式中间兜来兜去。一片弥散星云凝聚为太阳,发展出地球,出现生命;后来太阳温度降低,生命消失,地球轨道越来越小,最后撞到太阳上,产生巨大能量,又弥散为星云;于是,“形成太阳的永恒运动又重新开始”。如此周而复始,循环不已。我们这个太阳是这样,距离我们千万光年以外的“太阳”也都是这样,外面都有“地球”、“月亮”环绕,都经历着相同的循环。“力学发展的同一个规律,在无限宇宙中也象在我们地球上一样到处适用。”总之,宇宙到处分布着这么一些一模一样的太阳,又无限重复着这样一种千篇一律的过程。这样的宇宙,形式上是无限的,本质上是有限的。这样的一部“宇宙机”同牛顿的比较起来,只有量的不向,没有质的区别。人们只要了解一个恒星从生到死的一生,就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一切宇宙之谜,找到宇宙的最终的谜底,达到了对宇宙的终极认识。谁要是承认一个无所不包的宇宙定律,谁就不可避免地要走到这个逻辑的终点。
有什么“宇宙守恒定律”吗?守恒就是不变。不变总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十八、十九世纪的质量守恒、能量守恒定律是伟大的科学发现。但是当时所谓守恒,主要只就是就机械能、热能、化学能等有限的几种运动形式而言的,是相对这几种运动形式守恒。后来原子打破了,出现了新的运动形式,质量可以转化为能量,已知的能量可以转化为新的能量形式,原来意义上质量和能量守恒定律就打破了,不守恒了。这就要在新的条件下,根据新的物质形态和运动形式,建立新的守恒定律。宇宙无限,物质和运动无限多样,这个过程也是无限的。因此,宇宙总是又守恒又不守恒,守恒总是相对的,不守恒才足绝对的。恩格斯总结了十九世纪的科学成就,他提出来的是“能量守恒和转化定律”,就是说,能量只是在绝对的、永恒的、普遍的转化过程中,不断实现着相对的、暂时的、局部的守恒。
当海克尔企图把生命、意识现象也硬塞进他的“实体定律”时,就陷入了更大的混乱。在他看来,意识完全是一种“自然现象”,心理学完全是“生理学的一个分支”,生理学的问题“可以归结为物理和化学领域里的现象”。把心理还原为生理,把生理再还原为物理、化学,于是,人的精神活动也完全成了高级神经系统或大脑的一种物理、化学运动。这是“自然本质”论。人必须有大脑才能思维,离开大脑谈意识,那是有灵论。机械论在反对这种有灵论上有功劳。但是一个同社会完全隔绝的人,即使有完好的大脑,为什么也不可能有正常的意识呢?这说明,“意识一开始就是社会的产物”。(《德意志意识形态》)意识在本质上不是自然现象,而是社会现象。对于这一点,海克尔是一窍不通的。根据“自
然本质”论,他进而按照人的大脑结构把人划分为“最低级的人种”和“最发达的智力”,走上了唯心论的先验论,甚至走上了最反动的种族优秀论。这时,他的“宇宙定律”就完全走上了反面。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唯一的包罗万象的宇宙之谜”。海克尔所说的物质之谜,当生产实践和科学实验的发展,使人类的认识深入到原子里头时,就在新的水平上得到一定的解决,但同时又引出来一连串新的课题。海克尔所说的“无质的物质”——以太,后来就被科学发展完全否定了,发现了“场”这种新的物质形态。“场”是什么?这又是一个新课题。原子里头的电子、质子等为什么又表现为粒子又表现为波?又是一个新课题。物质之谜在一个更高的水平上更尖锐地提了出来,比上个世纪更使人迷惑。至于意识之谜,在二十世纪人类的认识深入到细胞水平、分子水平以后,也以新的姿态出现了。“认识是思维对客体的永远的、没有止境的接近。”(《黑格尔<逻辑学>一书摘要》)事情总是这样:一些宇宙之谜解决了,另一些宇宙之谜又提出来了。通过实践提出问题,又通过实践解决问题,再提出,再解决,新问题层出不穷,认识不断发展。这就是人类的认识史。这就是几千年来的自然科学发展史。如果只有一个唯一的宇宙之谜,一举而找到最终的谜底,人类的认识不就到顶了、历史不也就完结了吗?
海克尔承认宇宙是可认识的,却不知道对宇宙的认识是无限的,永远不能穷尽的。他坚持了唯物论,却又陷入了形而上学。关键在于,他始终是一个自然科学唯物论者。他只想从“自然的庙堂”、从自然科学中寻找一种“自然哲学”,他就只能从某种具体自然规律、具体运动形式寻求自然界的统一性,而当时也只能找到“关于无限宇宙的物理和化学的统一性”。因此,他的“一元论哲学”也只能“一元”在这里。不管是机械论的一元论也好,物理、化学论的一元论也好,还有后来的电磁论、量子论的一元论也好,统统是把宇宙统一于一种具体运动形式,统统是片面的形而上学。我们讲一元论,只能是唯物论的一元论。就是说,物质就是一切,一切归于物质。宇宙只能统一于物质,而不能统一于别的什么。“对立统一规律是宇宙的根本规律。”如果有什么“宇宙定律”的话,就只能是这个规律。这就必须超越自然科学的狭隘领域,超越自然科学唯物论的狭小眼界,必须从这种自发的、不定型的唯物论上升到自觉的、辩证唯物论的哲学高度。
马克思、恩格斯同海克尔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同一个国家里,都亲眼目睹了当时自然科学的发展,都注意到当时一些主要的发现。马克思和恩格斯从这些发现中,看到的是自然界活生生的辩证法,是僵死的、形而上学的自然观的破产。他们用这些成就批判了形而上学,把自然科学推向前进。但是,海克尔看到的却是形而上学自然观的新的论证。他企图利用它把自然科学拉回到十七世纪去,继续维持形而上学的统治。因此,恩格斯早在七十年代就曾经计划对海克尔的这种机械论给以系统批判。
看一看自然科学唯物论自身中的矛盾,不是也可以发人深省吗?
(三)
海克尔把他的“实体定律”当作“可靠的固定不移的的北极星”,在它的指引下,“一元论哲学越过宇宙之谜的庞大迷宫而得到解决”。他看错了眼,把一盏油灯看成了“北极星”靠这样的“北极星”,他只能在他的“一元论哲学”迷宫里越走越远。
世界本体是什么?唯物论的一元论回答是物质,唯心论的一元论回答是精神。归根到底只有这两种回答。海克尔反对唯物论这个名词,他觉得唯物论并不足以解决宇宙之谜。于是,他另外从十七世纪荷兰唯物论者斯宾诺莎那里找来了“实体”这个范畴,把宇宙归结为“实体”。它是“包罗万象的神圣的世界本体”,物质和精神只是它的两种基本属性。海克尔在这里陷入了矛盾:既然精神是从物质发展来的,是韧质派生的,那么世界上怎么还能有什么超越物质以上的东西呢?物质又怎么可能同精神双双并列而成为另一种东西的“属性”呢?超越物质的东西,物质世界以外的东西,不管叫它什么名字,实质上都只能是神,是上帝。于是,沿着这个铁的逻辑,海克尔就不由自主地向宗教靠拢过去。他说他是斯宾诺莎式的泛神论者。就是说,他的上帝就是自然界,自然界就是上帝。他反对自然界以外的人格化的上帝,但不反对把自然界当作上帝来崇拜。在十七、十八世纪,这种泛神论或自然神论,用海克尔引用过的话说,“只是和神告别的一种有礼貌的说法”。但是,到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当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唯物论已经登上了历史舞台,还要继续采用这种说法,就只能说是向宗教献媚的一种委婉的形式了。
就在同一本书里,一面痛快淋漓地揭露了宗教的黑暗荒唐,一面又在寻求沟通科学和宗教之间的“纽带”。奇怪吗?并不奇怪。海克尔想依靠一个“实体定律”建立起他的整个宇宙来。但是他知道,这个宇宙不牢靠:今天我们对宇宙的了解,并不比几千年前的古希腊人好多少。他电感觉到这种机械论在宇宙面前、特别是在社会现象面前是多么无能为力。因此,他必须把这个“实体”加以神化,必须在他的软弱的科学之外向宗教求援,用某种信仰来弥补不足。于是,他的“一元论哲学”成“了一元论宗教”,“自然哲学”成了“自然宗教”。马克思说得好:“宗教是被压迫生灵的叹息”,足弱者的“精神慰藉”。(《<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这个“自然宗教”正是机械论软弱性的表现,也正是资产阶级妥协的表现。
一切宗教都要维持现有秩序,反对社会革命。一元论宗教不幸也不能例外。“我们在创立一元论宗教时必须尽可能地依靠现有的设制,我们不要暴力革命,而要宗教精神生活的合理改革”。他甚至拣来孔子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忠恕之道,以反对阶级斗争。孔子这套反动哲学所到之处,总是同反动势力结成反革命同盟,阻碍社会的进步,毒害具有某些自发唯物主义的自然科学家,破坏自然科学的健康发展。正是在这些反动思想的影响下,因此,在十九世纪七十年代,海克尔就恶毒攻击过社会主义学说,他在晚年更是鼓吹优生学,为反动势力效劳。自然科学唯物论在这里成了赤裸裸的历史唯心论。这就是海克尔这一出“悲喜剧”的最后一幕。
德国二十世纪初叶的马克思主义者梅林说得好,这本书值得一读,就在于“它的不寻常的弱点是和它的不寻常的优点不可分割地联系着的”。谁要想体会一下自然科学唯物论在解决“宇宙之谜”的过程中是怎样滑到了形而上学,而在解决社会问题时又是怎样滑到了历史唯心论;谁要想体会一下一个自然科学家为什么不能满足于这种自发的、不定型的唯物论,那就请读一下这本书吧!
原载《自然辩证法杂志》197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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