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淮河的支流又支流的农村小镇上,这是一个东西长南北宽的村落,远远看去,象个横躺着的惊叹号,下端的一点,就是村头的一座井,高高的井台,四周围着几颗垂柳,井嵌着四块大青石,
上边覆盖着浓荫,炎热的夏季,井口砖壁上长满嫩苔,弥漫着一股清凉,连空气都象是绿盈盈的,透明而清新。午间,汗流浃背的庄家人,从酷暑的田间归来,常常在这里歇脚纳凉,卸下肩头的早熟高粱,插
上镰刀,捧起瓦罐,喝它个透心凉,井水溢出嘴角,淌过他古铜色的胸膛,水珠与汗珠融为一体,美滋滋地躺在井台的斜坡上,鼾声轻轻,进入梦乡。
农畦的秋季黄昏,暮色苍茫,晚霞将天空染上一片玫瑰红,透过枝了交错的空隙,衬托出犍牛与大青驴饮水的轮廓,权开四枝,将嘴紧贴水面,喝道得意时摇尾动耳,打着喷嚏,前蹄不停的敲打着地面。 赶套人也解开胸怀,抖落一下身上的尘埃,一声咳嗽,一口痰唾,一天的劳累酸辛,在这里得到疏散舒展。
情人们也相会于井台,是巧遇,非偶然,眼神的微妙,话语的闪烁,柔声低语,隐约其辞,提水时的发丝相碰,更使钎手在井绳上颤栗,瓦罐悬于井筒半空,久久地提不上来,生活像一首优美的民歌,融进了乡音乡情,既平凡,又神秘莫测,既古老,又永远长新。
紧挨着井台,就是我的家,稀疏的篱笆,洁白的葫芦花,低矮的茅舍,窗口的灯光,我的妈妈长坐在如豆的灯前,剪着窗花,有美丽的花卉和可爱的小动物,她是我们村出了名的剪纸巧手,一叠叠白纸,经她一绞一剪,就会神奇地变成“老鼠吃葡萄”,活泼动人,栩栩如生。妈妈一边剪纸一边指点身边画画的儿子,那时我穿着开裆裤,跪在盛满谷子的大瓦缸前,用粉笔头在缸上画了擦,擦了画,好人坏人,大头小身子,歪歪扭扭,常把嘴巴安在腮帮上。母亲是我学画的第一个启蒙老师。
顺着井台,走过两家门口,就是一家临街客店,“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唐代诗人温飞卿这两句脍炙人口的诗句,我最初就是在这家客店门脸上学会的。星辰月夜,旅客们长踏着月色,推着吱吱扭扭的独轮小车,从井旁上到赶路。隆冬腊月,客房房檐挂满长长的冰柱,引的孩子们馋涎欲滴,旅客们或推车,或挑担,冒雪住进客店一前店灶门闪射出嫣红的火光,不干的烧柴在灶膛辟拍作响,引的火苗跳动,后店客房旅客们在烤棉柴火,伸出手脚,坦开胸膛,让暖气扑个满怀,烤到得意时将上衣脱光,坐地斜衣,让火堆紧挨着脊梁骨,闭目露齿,痒至心底,古铜色的脊背上,划出道道指痕。浓烈的旱烟,火堆的青烟,鞋袜的烘烤焦臭,加杂着各地方言的人生笑语,混成一片。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每年的秋末,一个外乡来的江湖郎中,拉着一头骆驼.遛乡窜户,卖药看病,夜晚住进小店,招来一群围观的孩子每天黄昏,客房院内,一方地毯,一套紫陶茶具,盘坐着黑牙齿,红脸膛的郎中大夫,他呷口清茶,绺着八字胡.露出自得的神色。就在此情此景中,一个百代之过客,三十六年前,在井台辞别了故乡。一条小路,把我引上征途,一片树林,遮住了眼泪模糊的妈妈。五十年代起,我背起画夹,跋山涉水,走遍了大半个中国,从冰封的北国边陲,到长满剑麻的北仑河畔,到处去寻觅生活中美的踪迹,我爱海的宁静,涨潮时怒涛如横冲直撞的猛兽,退潮后却变得柔波荡漾。我逆光伫立滩头,身后留下长长的影子。爱碧绿如茵的蒙古草原,跨上骏马象长风般驰向远方。也爱倚着栏杆,听马头琴从蒙古包发出的质朴浑厚的低音;在太行山,我曾跟随一个看山林的老爷子,爬上陡峭的石崖,穿越窄窄的石缝小道,拨开浓密的灌木丛,侧身挨过石壁上的栈道。登上山顶,顿觉胸襟开阔,山峦象起伏的波涛,漳河象飘落的玉带,超旷空灵,大千世界,我真想高唱一曲,听歌曲怎样在山谷回荡;但内心深处始终忘怀不了的,依然是家乡的那口古井。长长的柳丝是否依旧青青下垂,井底泉眼是否依旧睊睊涌出。我真想再回溯到那个纯真的童年,对着井口看井底投影浮动,高喊一声听一听清脆的回音,看一看墙上喇叭花是否还闪动着露珠,房后水塘那棵歪柳是否仍作孩子们洗澡时的跳台,打谷场卜如水的月光下是否还有孩子们在操练,大饼铺家的孩子当上师长将大饼偷出作军饷分发给孩子们。故乡婚礼上新娘子的面庞是如此动人,尤其跳开盖头的一刹那,新娘的
脸是闪亮的,象迎着阳光的剔透的白玉,放射出璀灿的光辉,象初出水面的白莲,闪耀出圣洁熠熠的光泽。
岁月无情,两鬓斑白,乡音乡情,铭心刻骨,每每忆起,一派神往。
去年我被专区邀请返里探亲访友,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地,瓦蓝的高空与碧绿的大地融合在一起,陪衬出座座村落。故乡的人们祖祖辈辈在这里栖止劳动,繁衍生息,一代一代接传下来。这次重返故乡的第一印象,就是新房骤增,道路小巷,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好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家。
我家门口那座古井,已到了生命的尽头,早已无人使用.井身倾斜,变成一口废井。家家户户都打起了压水井。紧握把柄,上下轧动水就会白己流出,象金凤点头,象蛟龙吐水,清凉的地下水,从土地的胸膛.流向地面。大队设想,明年在古井基础上建起一座高高的水塔,让自来水送到千家万户。到那时惊叹号的一点当然早已不复存在,那白色的水塔,映衬着蓝天,象芭蕾舞中的白天鹅,婷婷袅袅,深情凝思,屹立在绿葱葱的树丛之上,故乡一定会变的更美了。
注:吴燃,安徽宿州萧县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版画家协会理事,天津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天津画院一级美术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