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大学社会学院荣休教授——邓伟志 |
回顾我这80年,殊觉惭愧。我多次写文章讲“有付出方有杰出”,可我自己有付出而没有杰出,是个无能的例外。我写了一千多万字(不包括主编的),出版了文集24卷,还有几百万字尚待出版。遗憾的是,我的作品有数量而无质量。近40年,随着国家改革的步伐有所进步。改革让学者改观,开放让学者开朗、开窍、开通。如果一定要我把我的80年的历程作个概括的话,只有三个字:读、走、写。
读
先说读。学问是积累起来的。要把学问做好,必须了解前人和旁人的研究成果。这就要读书。有句名言说得好:读书就是站在前人、巨人的肩膀上向前看。我读书是很积极的,夙兴夜寐,披星戴月地读。在不宜读书的车上、飞机上读。1960年冬天下乡,不便在农民家里读,我跑到几个坆墓中间,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读。我相信“开卷有益”,开的卷越多越有益。见贤思齐,我崇敬中国乃至世界有名著的名人,我需要从他们的书中吸取营养。我脑子有很多疑问,促使我从同行的专业书本上找到他们的阐释。见到书上有用的,我就抄卡片(类似电脑下载),如今还保存着一抽屜卡片。我嗜书如命,有24个书架,放着乱七八糟的书,大部分是文科书,也有理科的书。我喜欢借书,我有北京、上海好几家图书馆的借书证。没借书证的图书馆,我请朋友代借。我读好书,也读叛徒、汉奸写的坏书,读被各国视为反面人物的书。读这些人的书,主要是作为放矢之“的”,有的也可以弥补好书“为尊者讳”的缺陷。好人不忍说“尊者”做过的错事,可是坏人是不给“尊者”留面子的。“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很多名人的正史、野史、艳史,以及少数人的丑史,我或多或少能说出几句。书读得越多,疑问越多,也就越是能够做到对任何国家的学术权威尊重而不迷信。人无完人。古人“说大人则藐之”似乎有点过分,认为任何大人都有可“藐”之处则不为过分。很多学者晚年的观点跟早期不一样。不一样又分两类,一类是前进,晚年纠正早年的错误;一类是倒退,晚年不如早年。这都要求我们冷静分析,不要“拣到篮子里都是菜”,不要抓住一点,不及其余。只有前后左右都看过,多维度会带来理论的深度、高度,才能接近真理。请注意“接近”二字。真理是过程,是进行式。学问做得再好,也不可能穷尽真理。“学然后知不足”,越是读书多的人,越是有学问的人,越能做到虚怀若谷;越是虚怀若谷,越喜欢继续多读书。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人容易自满,自负。
说起与书的关系,我还有三个特殊经历:
一是吃住在图书馆。孤本、珍本书不许出馆,只能在馆里看。我们任务紧迫,怎么办?图书馆同意我们住在图书馆里,书不出馆,夜以继日地在馆里看书。既不违规,也保障了进度。我与另外两位学者在靠近黄陂路的一排房子里的一间宽2米,长10多米的怪房间住了一个多月,每天晚上23时以后到上图对面的五味斋饭店吃一碗面条,可以报销二毛五分钱。
再一个特殊经历是印过书。上海曾有一家设备最先进的印刷厂叫海峰印刷厂,很多人不知道,因为不在上海,在安徽绩溪县的眼睛山上,内部称那里为“小三线”。当时考虑,一旦打起仗来,上海不能印报纸,就到眼睛山上印。“文革”后恢复高考,考卷就在海峰厂印制。那里的字模最佳,获过奖,印出来的文字,看起来不吃力。我在海峰厂捡过铅字,拼过版面,笨手笨脚,速度不及排字工人的1/10,深感出书之艰难,深感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应当结合。
第三个特殊经历是卖过书:我在多家新华书店当过卖书的“营业员”。“文革”前,干部每星期四上午必须参加劳动。我是书痴,参加什么劳动?经领导同意,我到书店站柜台,在上海福州路、衡山路、淮海路、瑞金路的大书店卖书。卖书有个好处,顾客来买时,可以跟他们聊两句:“给谁买的?”“怎么喜欢这本书?”“为什么不买哪本书?”顾客是上帝。“上帝”的回话比答问卷更真实。由于大书店分类分得细,站柜台只能了解一类书,有局限性。我还到淮海路、华亭路口的一家小新华书店卖过书。在小书店可以了解读者对各类书的看法,搞点比较研究。所有这些对自己如何写书都有所启迪。书是给读者看的。读者是书的评委。作者得听读者的。卖弄文字,自我陶醉,如果读者不喜欢就是败笔。
读书是苦差事,也是享受。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写道:“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一旦进入第三境,从书中找到灯火阑珊处的“那人”,悟出了真谛,会拍案叫绝,欣喜若狂。
书本里的知识是实践的反映,是从实践中提炼出来的,还要回过头来接受实践的检验。因此,要做好学问,要有所创新,要有真知硕见,还必须走进实践。下面讲“走”。
走
走,不是走马观花,不可雾里看花,要下马观花,下马栽花。走,主要不是走红地毯,要走曲折坎坷的山路和田间小道。我有次坐长途汽车,半路下雨,从车顶渗水滴在旅客头上。旅客哇哇叫。司机说:“对不起,我马上修好。”司机到田地里抓把红色的烂泥,搓搓揉揉,爬在车顶上把粘泥往缝里一塞,便不漏了。
我的走,是走又不是走,常常是摸、爬、滚、打。
摸,我不是摸着石头过河,我是摸着绳子过河。为了考察滇东南的少数民族,必须经过横断山脉,一道高山,一道急流,急流水深到胸口,但坡度大,冲力大,一不小心就会“去见胡伯伯”(冲到越南之意)。在两岸之间拉根长长的绳子,我们立于绳子上游,紧紧抓住绳子往前走,大浪扑来,有绳子挡住,从而平安越过急流。这是一种“摸”,还有一种摸,是摸着铁索桥过深谷。铁索桥由四条铁链组成,上面两条是供手抓的,下面两条是供脚踏的,中间没有横板。当地人走铁索桥很快,也可以两三人同时走。我们不行,只能一个人慢悠慢悠地过铁索桥,因为自己的脚力自己知道。如果两人走,用力不均,一脚蹬空,粉身碎骨。
爬,为了进广西柳城县的巨猿洞,必须爬山南一块笔直的30米高的大石头。为了节省时间,僮族兄弟一大早先从北坡艰难地爬上去,然后由他们立于洞口,向南面放一根粗绳是供我们抓住向上爬的,再放一根细绳让我扎在腋下和胸口,既是作保险用的,也是用来拉着我们向上爬的。爬了一二十分钟,见到了在向人类进化过程中半路消亡、被称为人类“叔父”的巨猿化石。还有一次,为了见苦聪兄弟,要过一面长百米,坡度70度的山坡。说是山坡,只有碎石,没有巨石;没有巨石,却不能长灌木;没有灌木,就没有抓手,只能四脚着地往上爬。人是由爬行动物变出来的,可是再回到爬行,却比用两腿走更吃力。当我们爬上来大喘了几分钟以后,陪同我们的红河州宣传部同志讲了个故事。他有次陪云南日报总编爬上来以后,总编说:“以后你们来稿,我们再不批示‘补充材料’了。现在知道要你们补充,就是逼你们爬行。”
滚,不是走的必须,但是走的难免。有次为了到云南的麻栗坡看化石,在哀牢山里骑马爬山,马太累了,马失前蹄,我从马头上滚进了山谷。在往下滚的时候,我想完了,几万年、几亿年以后自己就变成化石供后人研究了。没想到滚了十来米,被一棵小树挡住。我慢慢抓住荊棘爬了上来。当时不觉痛,上来一看双手被刺儿刺得全是鲜血。好在刺儿小,流血不是泉涌。
打,走路怎么会打起来呢?会打,不打不行。有次我们穿过麻疯病区以后,要穿过密林。密林里充满荆棘,马不肯走。马不走,人不能不走。我们穿着帆布靴,带着蛇药,以防蛇咬。想不到树上的蚂蟥(水蛭)会掉进脖子里。谁都知道,蚂蟥是在水里的,哪知那里在雨季蚂蟥会上树,因此碰到树枝时,蚂蟥会掉在脖子里吸血,而自己却感觉不出。这就要求我们每走一段路,便要找片空地,把衣服脱下,互相看看有没有蚂蟥在吸血。有,就一巴掌打过去,蚂蟥便会掉下来。有一个蚂蟥打一巴掌,有两个蚂蟥打两巴掌,不打蚂蟥会吸血不停。打,不止一次,穿密林需要一个多小时,彼此要停下来打上五六次。——我过去写文章很喜欢用“披荆斩棘”这个成语,真要披荆斩棘时,方知过去写“披荆斩棘”四字时是何等的轻飘飘,没分量!“事非经过不知难。”我在密林里下决心:今后一定要以今日之“披荆斩棘”的精神在求学之道上“披荆斩棘”。
走,绝不会白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深感“不入前人洞穴,焉知人之初的本性?”在红河州我们与金平县的苦聪人相处过好几天。他们的歌声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我们没有吃过一粒米,我们没有穿过一件衣,我们没有牵过一头牛。天上阴森森,地上湿淋淋……”他们在1953年以前,处于原始社会解体阶段。现在有人要打贸易战。苦聪人搞的是“无声贸易”,把虎皮、籐编放在十字路口,兄弟民族可以用一把盐、一只破铁锅换张虎皮。不等价交换没问题,假如拿走虎皮,什么都不留下,那一定是一命呜呼。他们用的工具是弩,不是箭,一弩射过去,白拿他们东西的人必死无疑。把弩拉开要费很大劲。为我们当翻译的拉祜族兄弟只有四五十岁。他见苦聪人氏族长手里的弩很感兴趣,拉了几次拉不动。苦聪人的氏族长年过七旬,接过来一拉就拉开了。中年人没老年人力气大。苦聪人搞平均主义,“有饭大家吃,没饭大家饿”。自己采到3个,见对方采了5个,不用提醒,对方会自然地、自觉地给自己一个。1953年前苦聪人是磨擦取火。磨擦取火有三种,苦聪人采用的是最落后的一种,要花大半天时间。因此,对他们来说,下雨时保存火种是头等大事。怎么保存火种?只能用类似女排获胜时人叠人的那种方式,用身体挡住雨水。人叠人最下面的人是谁?是氏族长。70多岁的氏族长打开胸部、腹部给我们看,全是伤疤连伤疤,伤疤摞伤疤。氏族长这般吃苦在前的崇高品德,多么值得今天带“长”字号的人学习啊!
走就是调查,是真正的田野调查法。边走边看、边问、边听,要像中医一样,望、闻、问、切。学问是问出来的。一问一答,会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快感。问,有时需要明知故问,要反复问。不要对自己的所“知”过于自信,明知故问是核实,是检验。
2018年4月我去了世界上最穷的国家之一玻利维亚。那里过去是西班牙殖民地,可是殖民者没有上过4500米以上,因为上到那里,人就变成“人干”。我想上去。《国际歌》唱道:“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如果不了解全世界受苦的人,如何解救全世界受苦的人?国际歌是唱的,更应当是干的。学以致用,学者不仅要解释世界,更要改造世界,至少要开出改造世界的药方,提出社会发展的途径。在玻利维亚,去海拔4500米必须走一条“危险之路”,去海拔5000米必须走一条“死亡之路”。我上到了4500米,在危险之路上,出了洋相,喘不过气来,步履维艰。我估计会死亡,便迈一步说个“死”字,再拔出腿来迈一步说个“活”字,“死——活——死——活”地往上爬。哪知同行的人听了说我嘴里喊的是“世——哈——”,因为发“死——活”的声音要用力气,我已没那个力气了,所以同行的人无论如何不让我再上“死亡之路”。我们只好把生活在5000米的印加人请下来介绍情况。可以说,他们衣食住行用、生长老病死的情况,全是我做梦也想象不到的,全是书本上没见过的。五千米寒冷,印加人怎么御寒?他们是在床下养几十只荷兰兔,用荷兰兔的体温来提高室温。他们做菜没佐料,用小便晒干后的白碱当佐料。他们洗手没肥皂,还是用上面所说的小便晒干后的白碱当肥皂。西班牙后裔和印加人都承认一句话:“生活在五千米的印加人在活着的时候是不生病的。”意思是:有病当没病。有个国家的土豆(马铃薯)专家,办了个土豆博物馆,展出了两三千种不同的土豆,认为很全了。想不到他看了印加人高海拔、高紫外线照射下的土豆惊叹了,怎么会有如此鲜红的土豆?怎么会有辣如椒的土豆?怎么还有甜如苹果的土豆?他认输了,我也认输了。
山外有山楼外楼,天下学问永不休。“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学问就在自己脚下,只要是有心人,走到哪里都能发现学问。全国56个民族我访过四十多个。台湾布农族酋长的礼服是珍珠衣。布农兄弟说:“现在没有了珍珠衣,很抱歉无法供你们欣赏了。”他们说的时候,颇有伤感。我告诉他们,我的老师1947年在台湾研究民族问题时,买过一件珍珠衣,现在复旦大学博物馆。他们听了立即兴奋地拉着我跳舞。后来布农族到贵州与布衣族开研讨会。他们认为布农与布衣是一家亲。科学无国界。全世界190多个国家,我去过60来个,绝大部分是自费去的。把钱用在哪里,都不如用在调研上。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是捧着一颗求学的心走进五大洲的。我与162个国家的人握过手,聊过天。我将出版一本三百页的《与百国百姓在一起》。写得很浅薄,称不上国别比较研究。外事无小事,我侧重于讲民俗,不为国家添麻烦。读和走,对做学问的来讲不是终极目标。学者的目标是把所读的、所走的化合成书。下面讲一讲我是如何写的。
写
我写文章成瘾。我这个人不吸烟,没烟瘾;不喝酒,没酒瘾。但我写文章成瘾。画家石涛的“搜尽奇峰打草稿”,我见过复制品。说“搜尽奇峰”是从写实角度讲的,很有道理。不过,我常常是一见“奇峰”就写,不等捜尽奇峰就写。尽不尽是相比较而言。我相信石涛在三四百年前那种情况下,他既没捜过阿尔卑斯山的勃朗峰,也没搜过安第斯山的阿空加瓜峰,恐怕连珠穆朗玛峰也没去搜过,不排斥他的聚峰一幅能流传百世。我这个人不怕浅,我主张循序渐进,由浅入深,深入浅出。我这个人不怕失败,不怕出错,错了就改。对勇于改正错误的人来讲,“错误是正确的先导”。有些大学者出集子时抹掉过去的错误文字,冒充一贯正确,欠妥!更没法说出口的是,我这小人物是受他们大人物文章中错话的影响而跟着错的,如今他们文章中没有了错话,那我们小人物是怎么错的?难道只有内因没有外因吗?1957年之前的大学十分提倡“独立思考”。1960年我大学毕业后,留在上海社科院学习室,导师教导我们一要直写胸臆,二要笔不离手。这八个字让我终生受用。导师说这话时电脑还没出现,现在有电脑了,网络化了,我这个时代的落伍者是用汉王笔上网的,汉王笔还是笔,没辜负导师教导。
一个人在与人相处时,要求同存异。在学术研究中,要求异存同。拾人牙慧是没出息的表现。爱重复套话,是“高级”抄袭,没有半点创新,读了味如嚼蜡。说得重一点,套话连篇,对上是“语言行贿”,对己是“语言索奖”。几十年来我在写作上求异求新,追求“语不惊人死不休”。后来知道理论上的革故鼎新之路不平坦。革故,“故”会出来骂;“求异”会被人视为“异类”。我得罪过好几位大权威,包括曾经喜欢我的权威。说是“真理面前,人人平等”,实际上各国都存在“人微言轻”的问题。写作之路比我前面说的爬哀牢山还曲折。
我知难而进,写过几篇不合时宜的文章。在党史研究中出现不太尊重历史的问题时,我著文罗列了党史研究中的十种现象,批评“一俊遮百丑”“一丑遮百俊”,批评“老子英雄儿好汉”“儿子英雄爹好汉”等问题。我准备好了有人反驳,结果平安无事。在领导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倡导“兼顾公平”,并作为原则来推行时,我发数篇文章批评领导不应该把公平放在兼顾的地位。在有人为“兼顾公平论”粉饰,讲“第一次分配讲效率,第二次分配讲公平”时,我提出第一次分配、第二次分配都要讲公平,甚至在被我称为“第三次分配”的慈善、救济工作中也要把公平放在首位。到目前为止,尚未见到反批评的文章,以后不知怎样?
还有一次,我在《社会科学》杂志上发了篇《马克思主义多样化问题》,讲不同国家结合本国实际运用马克思主义,各美其美,各称自己为“有特色”,这就会产生马克思主义的不同流派,是丰富和发展马克思主义。不久,上面批评“马克思主义多元化”的说法。我想这次逃不掉了,没想到《社会科学》编辑部保护了我。他们认为“多样”不等于“多元”,邓伟志是讲“多样”,不必列为错误。上面也没追究。这说明理论界是千方百计爱护、保护学者的。
有些争论是来自于横向的,那是十分正常的。我是在70年代末第一个替港澳文人曹聚仁说好话的。很多书上讲他是“反动文人”。我讲他不反动,立即遭到上海一位在40年代与曹聚仁有过争执的老人反对。老人告我一状,还说我与曹聚仁的夫人邓珂云有亲戚才为曹翻案的。领导找我谈话时,我说邓珂云是广东人,我是安徽人,我至今没见过邓珂云这位“姑姑”,不过,我正想向“珂云姑姑”借书,再写文章为曹聚仁翻案。
80年代初,我在上海《文汇报》连发《家庭的淡化问题》《中国的学派为什么这么少》《淡化当官心理——谈当官与做学问的函数关系》三篇文章,篇篇引发争论。有位工程师业务很好,但不会做家务。他妻子是优秀中学教师,教育部请他妻子到北京编教材,这是很光荣的任务。他妻子没去过北京,很想去北京,但也担心她一走,家里的事放心不下。我那《家庭的淡化问题》文章是星期天刊出的。他妻子看后,把报纸往丈夫身上一扔,说:“家庭淡化,我去北京决心定了。”工程师勉强同意。想不到几天后,工程师一人在家,越来越感到不便,一气之下写信向邓伟志要人,要文汇报“还我妻子”。我那三篇文章在文汇报及其内部刊物《理论探讨》上都展开过讨论,外地的报刊也发表正能、负能两类文章。后来这三篇文章被媒体称作“邓氏三论”。30多年过去了,现在还有人提起这“三论”。
1979年有家刊物充斥着“耳朵认字”“腋下认字”“舌头认字”“生殖器认字”的文章。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北京车公庄看了被刊物称为“之最”的两姐妹的表演,很明显是弄虚作假。20年代在周恩来领导下的特科工作、后任外贸部长的李强对我等说:“什么耳朵认字?这戏法顾顺章早就在舞台上表演过。”我公开指出耳朵、腋下认字等是作假,招来一片骂声。后来我不得已出了本《伪科学批判记》,没见读者批评。争论总有平息的时候。
还有,1985、86年,我应上海人民广播电台“学习节目”编辑之邀,办了个“邓伟志信箱”。这是1949年以来第一个以真名实姓挂牌的节目,听众欢迎,领导重视。上海台还在全国会议上介绍了办“邓伟志信箱”的经验。就在电台把这个节目评为优秀节目,即将发奖时,有人向上反映节目有“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倾向”。怎么办?奖是按程序评的,不发不好,发也不好。电台想了个好办法:我不出席发奖大会,奖品会后由编辑送我家中,“两全齐美”,进退自如。
在学术上,我是于1981年2月第一个在社会学重建后在全国第一个社会学系开设“家庭社会学”课程的。我是于1982、83年在国内第一个提倡“妇女学”的。因为我了解国内外的贫困阶层贫困到何等地步,便着力提倡民生社会学、贫困社会学、贫困文化学。我连篇累牍地大讲社会平衡论、社会张力论、社会矛盾论。在今年纪念改革开放40周年时,我又提出建立一门“改革学”,希望用理论高屋建瓴地指导改革开放的深化。我提出了改革学的“八大规律”:目标守恒律、一改百改律、贫富均衡律、快慢有节律、进出有则律、内外有别律、多样包容律、上下一心律。
抚今追昔,追惜抚今,深感自己在学术上只不过是飘浮在知识海洋边上的一叶小舟。
如果说我还有点理论勇气的话,那是因为70年前,我10岁时亲眼看见过解放军的战斗英雄倒在血泊中,那是因为解放军战士冒着生命危险把我送出战场,让我死里逃生。我的家乡是淮海战场。我见过不怕死的英雄,英雄的精神感染我不怕死。因此在理论上受挫时,我会愈挫愈勇。倒楣时也不是一点都不怕,不太怕是绝对做得到的。我往往以幽默的语言对付倒楣,以马列毛的语言顶掉“政治帽子”。一触即跳不是学者应有的气度。即使人家是吹毛求疵,也应当感谢人花气力吹毛,感谢人家找出了“疵”。天下没有无疵之佳作,何况我们的拙作!要堵住人家的嘴应在写作过程中下苦功,堵在文章刊出之前,文章刊出之后就应当欢迎七嘴八舌了。虱多不痒,遇到的争议多了,我索性写文章讲:我的名字叫邓伟志,我的号叫“邓争议”。做学问不可能没争议,争议是推力,推动逻辑更严密,概念更准确。我的理论勇气还来自于一位1948在我们家乡的战场上当记者,1969年是中国驻联邦德国记者,接着又任中国驻联邦德国大使的王殊。王殊这个人了不起,在很多国家都认为联邦德国是军国主义时,他敢于向中央反映联邦德国是和平主义,并建议中国与联邦德国建交。这在当时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甚至可以认为是“认敌为友”。他的建议引起毛主席、周总理的关注和称赞。1976年10月“四人帮”粉碎当天,耿飚点名要他深夜接管《红旗》杂志,任总编辑。76年底38岁的我,借调在《红旗》杂志写批“四人帮”的文章,在他领导下工作。大家一再请他讲两次见毛主席的过程。我们听后都为他的实事求是、敢于谏言的精神所感动。他这位曾经有一个月平均每天写3.3篇报道的笔杆子,晚年担任写作学会会长,我更认识到写作需要他那样的胆量。我即使不能像他那样“敢为天下先”,咱至少也该做到敢为一座“山下先”。
如果说我还有点学术成果的话,那应当归功于党和人民的培养。我读大学享受全额助学金,另发两三元补贴。那时的两三元相当于今天的几百元。没有助学金我上不了大学,只会是个泥腿子。我能提出改革学,是因为我听过1977年出国的四个代表团的报告传达,是因为北京的按劳分配讨论、生产力、生产目的讨论,我都沾了点边,是因为1978年在“真理标准讨论”几天后,我便得风气之先,较早地听到中央党校《理论动态》主编吴江的讲解,接触到支持讨论的几位大人物,是因为我在1978年的科学大会上做一点简报工作,亲耳听到邓小平《科学的春天》的讲话以及科学家们的发言,是因为我曾在为邓小平起草《解放思想,团结一致向前看》讲话的理论家身边工作,受到他们特殊的教育和关怀。改革改掉了理论上的旧框框,开放促使学人放开了思想的千里马。
几十年来,我是在出错与纠错中匍匐前进的,是从不错被误为大错、又被好人保护过关,侧身挤过来的。人们常讲酸甜苦辣,我从自己的经历上觉得这四个字描绘得不全,我又加了四个字“咸痒涩麻”。我是酸甜苦辣、咸痒涩麻“人生八味”都尝过。不过,这比之于许多国家有成就的学者所遇到的挫折是微不足道的。马克思因为有超人的高见遭受关押、驱逐。王羲之说:“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读和走都是“游目”,我相信“游”过“目”的人,胸怀会豁达的,会尊重差异,包容多样的。
作为学者宁为学问所困,不为财富所累。学术机构的门上对联应当是:“追求发财莫进来,要想当官走别路。”为了学问,我的做法是:生活简单化,知识复杂化。多灌脑袋,少管口袋。在吃的方面,我认为价格高的不一定营养好,营养好的不一定对我好,营养讲平衡。我的体重长期保持在七十二三公斤,可能与我不讲究吃喝有直接关系。过去美国有位华人诺奖获得者丁肇中,他的团队进了实验室,七天七夜不得出来。吃住得服从科学实验。想想看,实验室的生活再好能好到哪里?以色列请爱因斯坦去当总统,他不去,发人深思。天才就是汗水。学人要把汗水晒在学问上。
洒汗水的过程是:“读+走”→写,在写的时候,在写了遇到别人跟你商榷的时候,又会感到走得不多,读得太少,于是再来个“再读+再走”→再写,循环往复,以至无穷,螺旋式上升。